【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】茶峒:亦远亦近的边城
茶峒:亦远亦近的边城
文/聂元松
(中国作协会员,文学创作二级,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,吉首市作协副主席。)
▲茶峒与洪安是一个相互依靠的小镇,清水江把它们融在了一起。 张谨/摄
生活中,总有一些地方,对于人,超出了地域上的意义,茶峒,于我而言,正是这样一个意义特别的存在。
初知茶峒,是于沈从文的小说《边城》。这地方离我所在的吉首市不远,一天即可来回,于是,我曾多次去游玩,在古老的渡船上,寻找翠翠的身影,在拉拉渡吱呀的声音中,想象她内心的期待与守望,以及她爱情的最终结局。在清水江的清流中,寻找流逝的时光,那些时光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,及他们生命中发生的一切美好故事。
▲边城码头边的老渔夫老曾还在用鱼鹰捕鱼。曾经污染严重的清水江经过多年治理,水清了,鱼也慢慢多了起来。 张谨/摄
茶峒镇位于湘西花垣西去25公里处的清水江畔,西接贵州、重庆。田野考古表明,早在三万年多前,这里就有人类活动。这个脚跨三省的偏僻山区的小集市,原为古代西南官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,清水江流经茶峒的水域与酉水相连,上至贵州松桃,下通湖南沅陵,汇合成沅水直至常德。丰水时节,茶峒码头上每天都有七八十条商船在此装船卸货,其中最大的船只宽6米,长12米。边区各地运来的桐油、皮货、药材于此汇聚转运山外,山外运抵的煤油、海产、布匹、棉纱经此分流,销往三省边区。因此,茶峒自古即是商贾云集之地,各路大商小贩均在此开设商行货栈。
沈从文作为湘西地方武装中的一名文书随军由湘入川,曾于茶峒小住两日,小镇竟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皈依与追忆,十余年后,他在北京,此地的风土人情却跃上笔端,茶峒同时成就了沈从文与《边城》这湘西的两大传奇。《边城》里茶峒“世外桃源”般恬静闲适的生活方式,则时时牵动着人们心灵中那根隐秘的乡土神经。
▲茶峒临河处是一排排传统吊脚楼,临河的阳台上挂满了衣裤,随风而舞,一把活动梯子也能让洗衣的妇人抬着盆子从梯子上走下来,到码头上洗衣。
张谨/摄
几年前,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。可是,因为一直生活在南方湘西小城的缘故,我的身心竟然在这里产生了极大的不适,首先是水土不服,皮肤过敏,干痒难耐,而后是对阔大无际的北方都市生活心理上不适应。我常常会在深夜,想念遥远的家乡湘西那方水土的滋养湿润,眷念湘西人率性而为、自在天成的生活方式。常常会想起我们湘西的前辈作家沈从文,想象他一个南方人,在当年是如何孤独地熬过这干燥的漫长岁月,也想起他的代表作《边城》,以及其中描述的湘西人重情重义的价值观所决定的一切生活方式。
“茶峒”在苗语中是“汉人谷”的意思,在清同治年间编的《永绥厅志》中,有这样的记载——茶峒“地处湘、川、黔三省之中,因古传有两户汉人居此而得名。”
如果仅从街市、民居等物化景观上去考量,茶峒或许只是湘西乃至全国许多乡村老镇中平平常常的一员,然而,只需稍许走进历史去探寻其成长轨迹,便会发现其特殊的文化价值。长期封闭的自然环境,使得众多古文明的元素得以完整遗存于此,一脚踏三省的边地独特地理位置,又使得土家苗汉等多元文化于此汇聚,相包相容,和而不同。应该说茶峒文明是中国边地文化的一个重要类型。
▲编织背笼的老人家还在编织吗? 张谨/摄
《边城》讲述着相伴茶峒青山秀水的老人、女孩、后生和狗的故事。船总顺顺的大方洒脱、慷慨豪迈,老船夫的忠厚、实诚,天保、傩送兄弟对待亲情、爱情的态度与方式,无不传递着湘西浓郁的边地人生道德价值观念。明丽朗净的景致,自在淳朴的人情,蓬勃率性的生命,在《边城》里挥洒得淋漓尽致,令人神往。
多年之后沈从文谈及《边城》创作主旨时,如是表述:“拟将‘过去’和‘当前’对照,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,可能从什么方面入手,《边城》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,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,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。”
于此,我们不难体味充斥在《边城》中那种对美好往昔的向往,以及对传统中优秀而富于活力的基因消融的忧心忡忡。小说中,随着天保和傩送的离去,边地人对精神家园的守望独自落到一个柔弱的村姑翠翠身上,人们不禁要为岌岌可危的传统担心。而《边城》结尾的一句不确定的判断:“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,也许明天回来”。在深切企盼的同时,更为翠翠的守望平添了几分悲壮。《边城》所展示的、所肯定的,是一种存在于此的单纯而美好的人生形式,是沈从文内心坚守的理想王国的背影。翠翠的坚守,恰好印证了沈从文心底对传统曾经美好、人性尚可复兴的期待,从而增添了他不顾一切地坚守的信心,写下了这一曲至情至真、至善至美的牧歌。
现代文明的物化特征,已使人类从未如此深刻而真切地感受到“异化”的危险与精神的危机,也使人类从未如此强烈而迫切地渴望回归曾经的本真。于是,《边城》中那一只古旧的渡船和吱呀的桨橹声,长久地留在人们记忆的深处。因为《边城》,茶峒也幻化成乡土中国纯真的符号,诠释着人类永不停息的绵绵乡愁。
▲边城书法园里,中国各地著名书法家一起书写了沈从文的《边城》,再续传奇。 张谨/摄
边地,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划分,而是一个综合了地理、文化、民族诸方面因素的人文类型的界定。习惯上人们常常将历史上中央政权统治相对薄弱、环境相对闭塞、文化独具特色的地域称为边地。边地处江湖之远,往往在文明形态上更富于原生态,较多保留了人类童年时期的古朴、原始的文明元素,人们从中可以依稀看到人类童年的影子。
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,茶峒长期边缘化的命运,使其在社会、经济、文化诸方面呈现相对稳定的形态,一方面由于地域、民族的因素,人性淳朴自然、社会和谐稳定;另一方面,其超乎寻常的文化包容性,又使汉文化中某些弥足珍贵的因子得以原生形态留存。礼失于朝而现于野,茶峒,或许是历史在不经意中所埋下的意味深长的伏笔。
如果说怀旧是人类永恒的主题,那么茶峒就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旧梦,现代文明对历史的粗暴而迅速的覆盖,使得原来司空见惯的传统精神成为当代稀缺元素,成为人们寻求人类无邪本性的驿站和原点。这是一个历经几千年的时光磨砺、数百代荣枯轮回,打造出的寻梦天堂,在周而复始的昏晨之间,人们尚能于此体味一种边城小镇人生活的和谐与清寂。
茶峒是一方净土,安静的青山、平易的田野、浪漫的河流,相伴流逝的时光,滋养辈辈多情重义的儿女,营造出一个人性美的天堂。《边城》的故事虽已渐行渐远,而其中的真意却历久弥坚,这源出大地的力量炼出的韵味,承载起梦一般的故事和人情,那一片用痴情飘浮而起的爱情,至纯至真,流淌着真善美的波涛。夕阳黄昏,水面波光粼粼,面对这滔滔江流,我分明听到了人性清脆有力的心跳。
▲端午节一到,茶峒周边的乡镇就要举办龙舟赛了。江面上成了汉子们挥洒激情的乐园。 张谨/摄
诚然,在空间的分布上,边城藏身于武陵山中,处江湖之远;在时间的维度里,边城的故事已化作传说,愈行愈远。可是,在精神层面中,边城的魅力,因为人类对美好人性与生俱来的追求永不停息。蓬勃于边城儿女身上的善良纯朴自然的天性,正是当代人丢失的精神家园,这是传统与现代的高度精神契合,这是心灵与心灵的无缝对接。
于此不难理解,沈从文与故园乡亲联袂打造的边城,会作为美丽湘西独有的文化地标,向漂泊的浪子发出不可抗拒的召唤,驱使他们跨千山涉万水,在这里洗净都市的风尘,皈依心灵的那份应有的宁静。
而今,我终于理解自己寓居北京的日子里,那诸多的不适和对于湘西故土的莫名思念。从物理空间来说,作为一个湘西的小镇,边城茶峒在大千世界中细若尘埃,恰如一位真正的隐者藏身世外,离北京、离上海、离很多地方都很远。然而,它所昭示的生活方式、价值追求却与人类的本性本真息息相通,从这个意义上而言,边城不远,其实它本来就在我们的心中,从未离开。
如今,茶峒的古渡口、石板街徜徉着无数中外游客,他们在一切古旧的遗迹中探寻着《边城》的古朴风土人情的原貌,纯真如小鹿般翠翠的身影,在古老的拉拉渡上、沧桑不变的老船工脸上、光滑浸润的石板街上、古旧的木板墙上,寻求《边城》的深刻意味……
茶峒,亦远亦近的边城。
▲三不管是个湘、黔、渝三省市交界之地的一个小岛,解放前的火拼之地如今灯火辉煌。 张谨/摄
▲2018年9月21日《团结报》特别报道。点左下方“原文链接”可看全文。
来源|团结报
作者|文/ 聂元松 图/ 张 谨
编辑|孔黎明
监制|龙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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